含 蓄 咱们中国人不太喜欢直来直去,说话办事都喜欢绕个弯儿。这不 是我们不怕麻烦,而是含蓄。含蓄是修养,是美德,但也是虚伪,甚 至是狡诈。它已溶入我们中国文化和社会的各个角落,渗到中国人的 骨子里。 象绘画这种视觉艺术,我们也不在乎画面本身,而重视画外之意, 要的是藏在画面之下的意境。不象西方绘画那么直接,看第一眼就要 觉得美。所以古西腊的雕塑和文艺复兴时的绘画,注重真实,符合逻 辑和准确的细节。连人首和身体的比例也有一个黄金比率。所以难怪 他们初学者又画静物,又画模特的忙好几年。而中国画要得是传神, 而这“神”不在画面之上。故不需画面的美。画上的物体也不必成比 例和符合逻辑。地位高的大人物,在真实生活中可能是矮子,可在画 面上往往比其他人高大。孔子的身体可以画得不魁梧,相貌也不必漂 亮,但脑袋要大,象征有智慧。而且画面极其简捷,宁愿在画面上留 下大片空白也不多画一笔。能不用色彩的就不用,所以水墨画便大受 欢迎。这与我们崇尚含蓄的思想有关。要得是给观众留下想象和回味 的空间。我们的画与诗一样就象陈年的老酒。画家要“读万卷书,行 万里路”,而不是坐在画室里画静物,画模特儿。所以画家要溶如自 己对文化的修养和积淀,人生的沧桑和对自然的观察才有好画。品诗 品画的人也要象品酒一样的慢饮细品才会咂出味道来。象八大山人的 画,多为枯枝,败叶,顽石与倦鸟,且极其简练,画面上常留有大片 空白。仅从画面上看,不能算美。但细品之下就会让人联想到什么是 失意孤独与愤世嫉俗。宋徽宗时,绘画中的这种含蓄之风达到了登峰 造极的地步。宋徽宗考官,绘画为一考试科目。评判的标准不是画技, 而是要看是否有诗意。这里的“诗意”,实际就是含蓄。如有一年他 出了一个深山藏古寺的题目,第一名的画,上面画满了层层山峦和茫 茫树丛,就是不见寺庙。但画有一个和尚在溪边汲水。可见那寺必然 隐在那山后或树丛林,要不哪来的和尚呢?细品之下寺庙跃然纸上。 象绘画中的这种简练与含蓄,在其他艺术中还可以见到。如在我 们的传统戏剧中,若出现门,则不需真的在布景中设一门,而要演员 通过高抬脚表示过门槛,或用手作推门动作来表示有一门在那里。骑 马也不用真的牵一匹马来,演员只要手执马鞭来比划一下就行了。当 然这一比一划也不是那么简单。关键是要看是否传神。这“神”就象 那座古寺,要藏在这一比一划里,而不在比划本身。从这里就可以看 出大师与跑龙套的区别。我们中国人讲究内在的东西,对浮在表面上 的东西往往不屑一顾,所以也就不太重视。象京剧《三岔口》里的摸 黑对打,道具除了演员手里的刀外,就是一张桌子。剩下的就是演员 的功夫了。舞台上虽然灯光如昼,可演员通过动作让观众看出那是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而西方的东西则比较直接。象绘画讲究色彩与 布局,细节。象歌剧不单要有漂亮的服装,优美的音乐,还要有真实 而庞大的布景。第一眼就会给你以强烈而直接的印象。不需琢磨,就 把想要告诉你的全都展示给你。象最近红的发紫的电影TITANIC 正是 用它真实庞大的布景,优美动听的音乐,再加上毫无诗意可言的爱情 故事来取胜的。这正符合现代人日趋直接而高节奏的口味。 在我们的建筑方面,含蓄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西方人注意 个人阴私,可庭院多不设围墙,即使有围墙也是矮矮的,让人一窥到 底。我们则喜欢院子要有高高的围墙。在我国北方的小院,不论多么 破落,刚进家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堵墙,称为“隐蔽墙”。顾名思义, 这墙不作它用,为的就是挡住初来者的视线,不让来人一眼看到院内, 给人留下一点想象的余地。这种美学思想在我们的园林中处处可以看 到。象苏州园林,不是曲径,就是曲廊,还有假山内的曲洞。开阔的 水面太开阔太直接,那么就建一个亭子。要想知道亭里的风光,得先 要经过九曲十八桥。为得是让人一曲一个景致,一折一个天地。让人 想象,让人回味。这同我们诗画里的意境是异曲同工。 我们对含蓄的喜爱使得我们产生了大量的成语和比喻。这给我们 的文学增加了无穷的魅力。在描述一件事情时,用只有几个字的成语 来描述,不但使文字得到简练,还可以令人回想起这个成语之后的悠 远的故事。大大丰富了文字的内涵。象描述姑娘漂亮,用“倾国倾 城”,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姑娘到底有多美?您只要想想 连月亮和花儿都自惭形秽,那要有多美。您学校里的校花路过花坛时, 花也没有羞得不开了吧。这比又是眉毛又是鼻子又是腰身的大段文字 更生动,更简洁,且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讲话含蓄点儿可省去了许多尴尬。林彪出事后,周恩来在向各大 军区,省市及自治区通报时说:“在庐山会议上第一个发言的那个人, 经常生病的那个人,出问题了,听懂了没有?”(注一)。这里不是为 了训练领导们的想象力,也不比直呼其名简单。想让人家听懂,有名 有姓又不直说,必有难言之隐。要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岂不让人 尴尬?这就如那男女之事,在英文里叫 MAKE LOVE,连歌词里也常出 现,还大唱特唱(注二)。而这在我们的风流小说里也不会直说。否则 读者也会看了脸红。而在不能不说时就用“云雨”来代替。更不用说 进入歌词了(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民歌除外)。记得八十年代初期,邓 丽君的歌特流行,但那是毒草。大学里还特别组织批判“何日君再来” 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说是黄色下流。想来是那含蓄的歌词激发 了政治辅导员的想象力。 含蓄虽然美,但让人费神。现代人生活节奏变快,本来就很累, 所以要直接。从大学生谈恋爱就可以看出由含蓄到直接的这一演变。 据说五六十年代,年青人又谈诗又谈理想的暗中你来我往一阵子后才 转入正题。八十年代时校园里就半公开的谈了。到了九十年代,干脆 连“谈”也免了,直接爱。再进一步就是主动“傍”(大款),“泡” (妞)了。虽然日趋直接,但要“傍,泡”要有实力可显。“傍”要有 美色,让人一目了然。可“泡”要有金钱,就不那么容易直接显示出 来。站在大街上喊我有钱。不是怕遭抢,就怕被人送到疯人院去。那 么我们就发明了看上去含蓄,但实际上一目了然的象征性语言。开好 车,手持大哥大,拿洋酒当汤喝成了有钱人的象征。于是大哥大,洋 酒风靡。开不起车的就买一套名牌服装神气神气。为了不让别人费神 猜品牌,干脆将牌子订在西服的袖口上。 含蓄在现代人中渐渐失去吸引力,所以国画,诗词及京剧不再流 行,而转向更简单明了的流行歌曲和影视。实际上由含蓄到直接是从 “雅”而“俗”的转变。在我们的文化中本来不乏直接,而这在主流 文化看来是俗点儿。如民歌,连加工过的《走西口》也有“睡一个炕 头”之类的句子(注三)。更不用说,真正产自民间,未经加工的民歌。 在描述男欢女爱上民歌远比西方流行歌曲更大胆更直接(注四)。象现 在的流行歌曲,与交响乐等阳春白雪相比,其成功就在于趋向通俗化。 只要看一下题目就知道在说什么。 不过爱好含蓄的人不用耽心,虽然绘画,诗词,建筑,戏剧中的 这种含蓄美正在失去吸引力,可含蓄在另一方面又在蔓延和发展,并 得到光大。如在一个运动开始之前,报纸上首先抛出一些常人看不出 破绽的文章来,就象一个老练的演员。真正的意思隐藏在字里行间, 只有会读报的人才能读出个所以然来。这些读报人就象老练的戏剧观 众一样,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真正的意思。于是就高声叫好,一般看戏 的观众也就不管懂不懂也跟着叫。于是演员就越演越带劲,戏就越演 越热闹。 当含蓄不再是修养和美德时,就成了婊子的牌坊了。有一次单位 里开会,领导发扬民主,要人给他提意见,良久无人发言。可一位会 看“戏”的老兄,突然说有意见要提,惊的我们目瞪可呆。那人说领 导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工作太辛苦,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听起 来更象是讽刺笑话集里的故事。可这是真的。接下来那人便红过一阵 子。还听一朋友说过有关送礼的艺术。比如要求领导办点事儿,要送 礼也不能直说。因为婊子可嫖不可说。尽管您花数月工资忍痛买来送 礼的金项链,是您老婆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可您送时也一定要装得非 常轻松地说:“这是我刚回大陆探亲的外公从国外带来的,好几件, 拿一件给嫂子戴”云云,尽管您连这个外公也是虚构的,明察秋毫的 领导也不会追问。若领导高兴地推让,您就要说几句这是谁跟谁之类 的话。才能将话转入正题,事儿准成。主人若很严肃得用从在《人民 日报》或用在大会上大讲的语言来拒收,您千万不要感动。也不用害 怕他会将你送到局子里去。若想事成,回家砸锅卖铁也要将项链换成 带钻石的再送来。那朋友还特别说这就是做“人”的艺术。于是我明 白了为什么我们中国人长大了经点世面才叫“成人”。 注一: 李德生回忆:林彪叛逃的那几十小时,载美洲《文汇周刊》 第90期, http://www.sinotimes.com/index_90.html 注二: 比如ROXETTE的名曲“SLIEEPING IN MY CAR”等。 注三: The Chinese Music Page, http://sunsite.unc.edu/pub/multimedia/chinese-music/ Northwestern_Wind/ 注四: 彭小明:神农架日记(1)(2), <<华夏文摘>>第351和352期。 一九九八年五月 |